郑蒨

　　今年春节，广州的外甥来汕头过年。读近代史专业的外甥提出要去看看“汕头的历史”，我想了想：“那就去老市区、去小公园吧！”
　　于是在这个冬日的午后，我们信步走进小公园，在一些不知名的街巷里穿梭。
　　“小公园”其实不是公园，是汕头20世纪30年代逐渐形成的独特的商业区、居民区，是汕头老城的文化地标。
　　小公园街路两旁的建筑多为骑楼，大多是三层到四层，有的已塌了半边，只留断壁残垣；有的楼房已空置，透过镂空的窗花，仅看到院内颓垣败瓦；有的一楼或二楼仍有人居住或经营商铺。店铺门前摆放着小桌椅及功夫茶具，“食茶！食茶！”几个可能是店主或街坊邻居的中老年人正互相谦让喝着茶。两三个小孩在小巷子里追逐嬉闹，一只猫沿着墙角懒洋洋挪着步，小巷弥散着一派既优雅又市井的气息。
　　我凭记忆里的资料向外甥介绍：“小公园骑楼是本地建筑风格与1860年汕头开埠后传入的西洋廊柱式建筑风格相融合，加上大批华侨从南洋带来的建筑形式，并逐步发展成为具有地方特色的骑楼建筑群，是中西合璧的一种典范……”
　　“真有点像欧洲的小镇啊！”外甥感叹。这就是了——据有关学者考证，小公园片区的骑楼，“基本仿造巴黎街区样式，呈扇形放射状分布，是全国唯一呈放射状格局的骑楼街道……”
　　我们漫无目的走走停停，从现存的不同楼群中，仍可看到建筑细部的拱廊、窗框、门套等处，雕刻着传统花鸟虫鱼图案与各色异国风情的浅浮雕艺术地结合在一起，尽管表面斑驳，却仍掩饰不住那斑斑锈迹下精美的装饰和细腻的设计，掩饰不住岁月痕迹淳厚情怀。
　　小巷里游客、行人三三两两，他们悠悠闲闲，有拍照的、有写生的，各路口音俱有。不经意抬头，忽尔看到一个中年妇女从二楼的窗口探出上半身，花红柳绿的睡袍衬着一张白白胖胖的脸，还顶了一脑袋烫发的塑料发卷，颇似《七十二家房客》里的“包租婆”。她似笑非笑，看着楼下小巷子里来来往往的游客——“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多像卞之琳的《断章》啊：他们平常走惯的横街窄巷阡陌纵横，习以为常熟视无睹的砖木土瓦，我们看了却惊喜万分……
　　外甥正驻足“咔嚓咔嚓”拍着一户人家的窗棂雕花，一边啧啧赞叹。突然我的目光被身旁窗台上一个花盆吸引住了。花盆应该是普通陶土材质，表面粗粝，盆沿缺了角，盆体被拦腰捆了圈铁丝。花盆里长着仙人掌，青翠碧绿，应该是有人家种植的。吸引我们的是花盆上刻着的英文字母，清晰可辨认：EASTERN GARDEN？
　　姑且译作“东方花园”吧！
　　刹那间，这个花盆突然就有了一种神秘沧桑、遗世独立的味道。现该户人家门窗紧闭，无法询问，却也阻止不了我的浮想联翩：
　　这栋小洋楼曾经的主人是谁？应该是西方（欧洲）人吧？因为从地理方位看，亚洲（中国/汕头）相对于西方而言，是“东方”、“EAST”。
　　花盆的主人是谁？是当时驻汕领事馆的某国官员？是洋商会馆的高管？抑或教堂的神职人员？
　　花盆是怎么制作出来的？也许是在某个阳光明媚的下午，洋楼的主人在他的花园里浇铸了一批花盆，铸模里刻着“EASTERN GARDEN”；又或许他在修建完善住宅时，工人用剩余的混凝土捏做了一个花盆，洋楼主人随手捡起树枝，在未干的花盆上划拉着“EASTERN GARDEN”——在这遥远的“东方”，在大时代的裹挟下，他也有乡愁啊……
　　小公园历经百年变迁，战火动荡，这个小小的花盆却神奇地留下来了（就假如它真的似本文所想的那样吧！）。虽然它没有记忆，但却承载了记忆：它静静地立在时间里，目视芸芸众生，面对一个小小院落的日升月沉，窥探每一栋老房子隐藏的那些光辉灿烂、悲欢离合的故事，目睹家族迁移、富商不再、洋人撤离，始终如一见证着小公园物是人非沧桑变幻，默默地祈求现世安稳岁月静好……
　　时候不早，该回家了。
　　穿过小巷走出路口时，我不由自主回头张望——已近傍晚，一直暗沉的天空，忽然间竟闪出落日的光芒！一瞬间，整个老市区有种渡了金的感觉。阳光就像化妆师，刚才还灰蒙蒙毫无生机，刹那间生动亮丽了，树叶金黄，天空湛蓝，清风徐来，几只鸽子白色的翅膀划向远方……
　　这就是小公园！这就是我们的老市区！它的每一段辉煌过往已阅尽世间繁花落尽；它的每一处危墙颓壁，令人心生唏嘘却大江东去无可奈何。但是人的感情是去不了的。只要小公园还在，只要小公园这些街巷还在，只要小公园的最后一根廊柱还在，老城区那种因袭了几代人的守望相助、市民对这座城池的依赖感恩就永不泯灭。
　　这个城市应该开放、应该发展，但不应与过去断裂……

（作者系市院政治处副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