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秀兰

        当年下决心考研的时候，爹问，学费贵吗？听闻一年一万元，爹说，你认定的事，就好好凭自己的努力去做，爹会筹钱，一定不拖你后腿。
        自小我很爱跟着爹。爹开着一间小小的杂货店，但商品丰富，但凡你想得到、用得到的，都可以在这里买到。他精心经营小店的同时，还腾出好多时间陪我、教我。我从幼儿园放学，总是先冲到店里，爹用一只椅面凹凸不平的木凳子当黑板，教我写的第一个成语是“光明正大”。那时候爹在我眼中是个好有学问的人，不论什么字，问他一定能得到答案——长大我才知道，爹从来没有进过学校，他所有的一切知识都来源于少年学徒生活中的零星的单位自办夜校课程，以致于我见到同学、朋友上过高中、大学的爹妈时，第一反应不是羡慕，而是愤愤不平地以为，爹也有机会上正规学校的话，他会比别人的爹妈现在的样子更出色。
        上中学后，我好爱看电视。周围的同学每天只能从我的讲述中知道连续剧的剧情进展，眼里闪着羡慕。妈阻止我看电视，爹说，随她去，她认为看电视比学习重要的话，她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任。我一直逍遥到期末，收到的每张试卷上都有密密麻麻的叉叉，才改掉看电视的坏习惯。从那以后，直到12年后离开学校，爹都没看过我一份成绩报告单，没开过一场家长会，没表示过一个对我的要求或期望，因为“学习是你自己要负责任的事”。

        爹去买菜，卖鱼的极力推荐今天的螃蟹又肥又大。爹想了想说，不买了，我们家吃螃蟹的人已经不在。
        爹在工余学了好多手艺。初时他做菜，连常年瘫痪吃多了药、喜好变幻无常的爷爷也终于吃到满意的口味。只要是能买到的，多贵的东西，爹都买回来做给爷爷吃，只谎报一成的价格，爷爷吃完说，不错，就是贵了点，爹就笑了。他说，老人家的日子不长了，做子女的怎能不满足他？那时我们都小，家里吃的是极其普通的肉菜，看见特制给爷爷的鱼虾，不免垂涎，但都知道要先敬老人。爹教我们学吃鱼骨头，他说，少肉多骨的东西都很有营养，而且经过艰辛之后吃到的骨边肉，比直接吃肉更美味。就这样，我一直觉得自己有个好幸福的童年，因为我每天都能吃到“营养美味”的骨头。

        久久回一次娘家，爹的指定动作是把我的小电动车擦得一尘不染，指定对话是三句：“累吗？”、“好好干工作，不要急，要细心，要负责任”、“干完工作注意休息”。
小时候有一年“六一”儿童节，老师让我负责猜字游戏，要把大大的字写在白纸上，一个人来比，一个人来猜。字我写得还可以，但先要把白纸裁成适当的大小，心不灵手不巧的我总把纸边裁得歪歪斜斜，失败几次后便发脾气,但又不肯服输，要开饭了我仍霸在桌边。爹接过我手中的纸，让我看着他裁，他不慌不忙，先把纸按照想要的尺寸折好边，压实，再用小刀细细地裁，每一张都裁得很平整。爹说，做事要讲究程序，一道都不能省，一点都不要急，按部就班，一定能够做好，然后让我试。那一年的猜字游戏很受欢迎，而我也学会了爹简单的做事箴言。

        铭记于心的爹讲过的话还有好多，我也非常感念他对我各方各面的影响，但从来没有说出口过。人生中最感性的一次，是在我的婚礼上，我感恩能够有缘做他的女儿，说得现场一半的人都哭了，却终于还是没能说一句“谢谢”。只因爹的教诲，他上敬老下爱小的言行使我以为，“谢谢”只值得对客气的人说，而从来不是亲人间的语言。现在见的面少，他跟我说的话也少了。有时他说，今天又在电视上看见你们赖检了，其实只为了听我稍微聊聊工作的事，最近单位有什么活动，尽管他可能也听不懂；有时他说，大姨妈问你最近在忙什么，其实只为了提醒我，要适时对关心我的亲人表示问候，这是社交礼貌；有时他默默地不说什么，只照旧在送我出门时叮咛，要好好干工作。我常想，他不叮咛，难道我就不会好好做吗？当然不是，但就因为他一句话，我常觉得肩上的担子更重，感受到他的眼睛一直在看着我做事，就像那一年我裁纸的时候，他站在身边默默地监督。也许因为我长大了，他说的话少了，说自己的话更是少之又少，却让我由衷觉得弥足珍贵。就让我继续做一个听话的孩子吧，听爹的话，一辈子。